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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屏风之后,冯妙的手指顿住,这问题不能用任何典籍里的话作答。

    屏风之外,崔庆阳不免露出一丝得意,暗想到底不过是个早慧些的孩童而已。都城兴衰关系着国家的气运,如果能在这个问题上挽回颜面,前面的问题就全都无关紧要了。

    此时,宫女移开屏风的一扇,任城王世子缓步走出,向崔庆阳施礼道:“多谢先生屡屡赐教,最后这一个问题,请恕我不能作答。先生发的是天子之问,只能由天子作答。”他转身向拓跋宏施礼说:“臣弟刚才从席间来时,皇嫂说起今天白天御膳房送的杏仁酪很好,不如给席上每人都添上一碗。”说完,就走回任城王身边坐好。

    崔庆阳听得奇怪,他不过是想讥讽平城不如南地繁华而已,怎么成了天子之问?

    拓跋宏叫宫女去传杏仁酪,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庆阳说:“崔使君刚才问起平城有人出售房舍,这一点也不奇怪。因为朕也正打算要去健康修建一座行宫,这些人听见了消息,想着到时候行宫周围的房舍水涨船高,不如早些做准备,提早售出平城内几处不用的房产,派家仆到南方去买些房产备着。”

    崔庆阳听得心中大惊,拓跋宏的言下之意,分明是迟早要带兵南下,把南朝的都城健康,变成大魏的重镇。

    事关帝王颜面,崔庆阳不得不反唇相讥:“在下虽不才,也听说过,自古帝王正统之位,都是有德者居之。我大齐皇太子出生时,馨香满室、朝霞遍天,正是贤明君主降世的吉兆。”

    冯妙听见他说起皇太子,猛然想起王玄之曾经讲过,这位南朝皇太子曾经有过一个小字叫做“云乔”,不由得有些走神。回过头时,正看见拓跋宏的目光从屏风两扇之间的缝隙里看过来,她不能出声,匆匆把头上一侧的珠钗摘下,换到另一侧戴好。才做完,她又觉得这样回答似乎太刻薄了些,可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答法来。

    拓跋宏抿开嘴角发笑,他心中所想也大同小异,只是他在平定漠北之前,并没打算与南朝开战,本想看看冯妙有没有温和些的想法,却没想到她的答案也一样刁钻。

    难得见她促狭一回,虽然隔着屏风看不大清楚,却想象得出她低头咬唇的样子,莹白如雪的皮肤上必定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,拓跋宏心情豁然大好,对崔庆阳说:“崔使君说的有道理,南方人杰地灵,自然多得是贤明的君主,就是一年换上十七八个也不嫌多。北地嘛,有贤臣无明君,只能由朕先将就着,先坐上个百八十年再说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轻快,在座的宗亲贵胄都跟着哄然发笑。几个新近提拔起来的、武将出身的年轻王侯,笑得尤其豪放,几乎拿出军营里的劲头,用银筷敲击着瓷碗,口中呼哨不断。

    萧道成原本就是篡夺刘宋江山自立为帝,登基不过数年便驾崩了,传位给了现在的皇帝萧赜。而刚才崔庆阳夸耀的太子,虽然聪明仁厚,身体却很孱弱,看上去也不像是长寿的样子。拓跋宏便是在讥讽南朝皇帝的帝位来路不正,连带着都损伤了子孙的阴德。

    崔庆阳面色涨紫,胡须末端不住地抖动,显然是气急了,一时却又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反驳。要不是年轻时好歹还练过几手拳脚,只怕他当场就要气得背过气去。

    拓跋宏叫人取来一套刻在青玉上的道德经,淡然笑着对任城王世子说:“堂弟小时候书读得不错,近来好像有些生疏了。这东西给你,回去每天细细地读上一遍。”

    光那整块的青玉就十分难得,皇帝的态度,明贬实夸,越发叫南朝使者难堪。任城王世子上前,恭恭敬敬地从内监手里接过来。任城王一向最爱这个王妃所出的独子,见他大出风头,自己也觉得面上有光,笑呵呵地叮嘱:“回去要好好地读,不可生疏了。”

    冯妙坐在屏风后,时间久了便觉得有些气闷,刚才一直想着怎么小心应对,腹中的孩子有些闹腾不安。她悄悄起身离席,叫忍冬不必跟着,自己出去透一口气。

    石舫一侧,便是一条曲折的小道,路边有半人高的石雕灯座,里面用铜制小鼎盛着火油燃烧,彻夜不熄。

    湖面上微凉的风一吹,她才觉得面颊上发热,刚走出几步,远远地看见有人坐在向湖面虚悬出去的大石上。发丝被风吹得乱舞,双足一荡一荡地踢打着石块,衣裳被风吹得鼓起,越发显得她消瘦单薄。

    不知道李弄玉已经在这坐了多久,她手边七零八碎地放着些东西,有硬木雕成的印章,有丢了一只配不成对的耳坠子,有用得半旧却洗得干净得男子巾帕。并没有什么名贵的物件,她一样样地拿起来看,放在手心里反复摩挲。

    有一只镂空花球,大概放的时间久了些,花纹细处沾染了些灰尘。李弄玉用指尖一点点擦干净,凑在唇边轻轻一吹,银质花球便发出莺鸣一般的声响。那是拓跋勰第一次送她东西,怕人看见,选了一只刚好能放进袖筒里的花球,中间可以放上熏香随身带着。可他越是小心,她就偏要调皮,用那花球吹出声响来。那时她还在畅和小筑待选,女孩儿家的清誉比性命还要紧,吓得拓跋勰脸都白了,偏偏她自己一点也不在意。

    她仔细看一阵,一扬手便把花球丢出去,“咚”一声落进夜色下漆黑的湖水中。每一样东西,她都能反复看上许久,最后全都扔进了水里。

    冯妙原本想要上前跟她说几句话,想想终究还是算了,这种事情,如果自己想不开,别人再怎么劝都是无济于事,不如把整片湖面连着一湖夜色,都留给她独处。东西可以丢弃,心上的印记却无法消除。

    她心头怅然,小心地转身,往相反的方向走去。他们至少彼此有情,不过是藏起来不叫对方看见罢了。即使艰难到每一步都踩在刀尖儿上,仍旧透出点令人迷醉的酒香。

    她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,没留神迎面正被人抱了个满怀。抬头看去,拓跋宏不知何时也从席上离开,像找回了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样,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搂住。

    冯妙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,扭动着想要挣脱。拓跋宏把她从怀中松开,双手却握着她的手腕不放。

    “在想什么,连路都不看?”夜色下,拓跋宏的声音也好像带了三分酒气,飘散在湿漉漉的雾气中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,席上太闷……”离得太近,肚子正夹在两人中间,冯妙觉得有些羞涩的别扭。她近来时常留宿在崇光宫,可拓跋宏却很少跟她同寝。他们只在有人来时,才适时地表现出一些亲密举动。

    “朕原本只是不放心你,才出来看看,可是……”拓跋宏犹豫着,捧着她的脸颊说,“可是朕看见弄玉了,又想起勰弟近来的样子,忽然觉得有些话想跟你说。”

    冯妙愕然地回头去看,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好远,早已经看不见李弄玉了。

    拓跋宏把她抱起,放在青石灯座上,镂空灯座内火光明灭,把她轻薄的纱裙照得近乎透明,勾勒出上面一朵朵细碎的刺绣小花的影子,两条纤细的腿在其间若隐若现。冯妙伸手要遮掩住,却被拓跋宏按住双手不让她动。

    “妙儿,”拓跋宏把手放在她圆润的肚腹上,“朕从前说过不要这孩子,是因为担心你,怕你生育时危险。在朕心里,任何人都比不上你,你要长长久久地跟朕在一起,哪也不能去。朕比勰弟幸运些,至少娶到了你,从前的错处,总有机会弥补。所以,朕不想等了,现在就告诉你。从今往后,朕会坦诚如一地对你,后宫和朝堂,三五年内都不会宁静。你谁也不要帮,不要以身涉险,等着看一个结果就好。”

    冯妙愣愣地听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,看见他双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,像在捧着它一样。五个月的身孕其实还不算很大,就像在腰腹间放了一个玲珑的绣球。

    “那……我……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,因为她不敢相信,拓跋宏是在说,要跟她长相厮守。

    拓跋宏把她的双手合拢在自己掌心:“人总是看别人时聪明,看自己时就笨了。如果不是出了勰弟这桩事,朕不知道多久才想得清楚这些。你既然喜欢这孩子,那朕也喜欢他,我们一起等着他到来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冯妙对自己说过,不再哭了,可听见这些话,眼睛里还是变湿了。听到最后一句,她有些羞恼地向后抽手:“皇上自己的孩子,难道不该喜欢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,是,应该喜欢,”拓跋宏向前探身,把她的手牢牢握住,侧脸蹭开她的鬓发说,“但朕更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冯妙有些委屈地扁了嘴:“那皇上要先答应,以后……以后不能再彼此怀疑。”她想起拓跋宏问过的话,原本想说“不能再质疑这孩子的来历”,可她终究不愿意用那么恶毒的词语来说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。